□宋揚

在廣漢，我與一條名為“鴨子河”的河流相遇。鴨子河，古稱馬腳河、雁江或金雁河，發(fā)源于龍門山脈太子峰南麓，是長江之重要支流沱江的主要支流。鴨子河的這一汪大水從五千年的時光深處流出，流到廣漢三星堆遺址，穿越古蜀國的城垣，又被古蜀人喚作“洛水”，古蜀人傍水而居，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。蜀中秋來晚。洛水兩岸，蒲草還保持著盛夏時的碧綠，夾雜其間的蘆花已開始迎風飄灑，搖蕩著亙古曠遠的蒼茫之氣。幾只白鶴在河上空抖開白亮亮的翅膀。葉發(fā)千年，花飛花散。河上戲水的家養(yǎng)鴨子、岸邊汲水的古人早已杳不可尋，蒲草、蘆花、白鶴是否依然是它們祖先的模樣？

三星堆遺址處，曾經(jīng)矗立過一座占地面積達十二平方公里的古城。這里，曾有七萬古蜀人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穿流其間的洛水，曾流出稼穡，流出水稻，流出子孫。洛水，潤澤過古蜀人的肌膚，支撐過他們的骨頭。五千年后的初秋，洛水之濱，三星堆在我的眼睛里復活了。洛水上游不遠處的高架橋上，兩列銀白色的動車呼嘯著駛來，又呼嘯著遠去。它們在洛水上交錯，帶來秦巴山脈那邊中原的氣息，也帶去三星堆、洛水、幾只白鶴和一河蘆花的傳說。更遠處，廣漢市區(qū)高樓接云摩天。新時代的蜀人與古蜀先民錯時空相依相鄰。歷史與新生，開掘與傳承。洛水畔，古邑邊，芳草碧云天，故事絢爛過這片厚土，也必將繼續(xù)絢爛它的未來。

廣漢，古稱漢州、雒城，地處成都平原東北部，自古有“益州門戶，通京孔道”之說，是成都的北大門。今天的廣漢市，雒城只是面積極小的一座復原古城。古城城門洞開，許是被三星堆遺址的耀眼光芒掩蓋，背著旅行包的游客甚少。城樓三層，威嚴聳峙，柱壯檐飛。城門正中高懸四字大匾——“雄臨天府”，筆力雄健蒼勁。雒城已成為尋常的市民公園。偶有本地市民搖蒲扇而來，間或有三兩著漢服的女子執(zhí)團扇在城中娉婷而過，后面跟著斜挎相機的攝影師。古典的美需要現(xiàn)代科技去定格，時空交錯得讓人有些恍惚。

緩步入城，才發(fā)現(xiàn)雒城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房湖公園。房湖公園為唐代名相房琯所建。中心是湖，房屋、公園混合著布局。今天，曾經(jīng)的官家宅邸不僅對市民免費開放，也兼做道德法治宣傳之所。此地的宣講不張貼干巴的口號，而從古代典籍中尋找源頭，并佐以釋義，更具文化之感染力，易于為百姓所接受。如其中一條“一勤天下無難事”，語出清代錢德蒼作品《解人頤·勤懶歌》“丈夫志向掀天地，擬上百尺竿頭立。百尺竿頭立不難，一勤天下無難事?！?/p>

“大觀飲黛色，小住聽泉聲?！狈亢珗@有亭臺樓榭、竹林樹木，是房琯公事之余休息之所?！澳显贰碧帲媸柸?，姿態(tài)萬千?！胺亢鄙希乩惹?，碧波輕漾，小橋靜立，舊舫浮綠添古趣，新荷露水吐幽香，魚躍鳶飛相上下，波光云影共徘徊。置身房湖公園之幽僻處，我仿佛走進了古雒城尋常百姓家。高高低低的浮土堆自然裸露著。土堆上，根根茨竹恣意生長，并不刻意造型。也許，公園管理方的初衷就是要保持竹林最真實的部分。一代名相的官宅，既有精雕細琢的工藝美，又兼容了尋常人間的質(zhì)樸本色，真乃“如是匠心同造化，宛然唐相舊經(jīng)營?！?/p>

房湖公園曾見證房琯與杜甫深厚的友誼。房琯與杜甫同為河南人。房琯主政雒城時，興修水利，政績卓著，深受百姓擁戴。杜甫居成都草堂期間，常至雒城與房琯暢敘友情，傾吐心聲。皓月清風曲幾闋，二人于此“東借和風西借柳，早聽竹瀝晚聽泉”，給后人留下了一段互為知己的千古佳話。房琯在唐玄宗時拜相，公元757年為唐肅宗所貶，杜甫曾上書為之力薦，亦受牽連。公元763年，房琯重拜刑部尚書，但赴任途中卒于閬州（今閬中）。兩年后，杜甫過閬州，特往祭墳。離別時，杜甫潸然淚下，賦詩《別房太尉墓》——“他鄉(xiāng)復行役，駐馬別孤墳。近淚無干土，低空有斷云。對棋陪謝傅，把劍覓徐君。唯見林花落，鶯啼送客聞?！?/p>

從雒城離開時，我慢慢回味雒城城樓上宣傳的書法家趙樸初先生的那副對聯(lián)——“房杜有遺蹤，雒水清漪懷遠澤；湖山增勝概，名園秀色見流風?！甭逅?，孕育了三星堆文明，也孕育了古蜀道上的雒城。在房湖公園發(fā)生的激蕩歷史中的犧牲、患難仕途中的友情讓人感慨唏噓。